第四百十九章 伐我身同骨 铸为剑与棺(1 / 2)
清晨,海浪舒卷,天幕乍分。
光从远处涌来时,天边刮起了风。
那是纯净的第一缕风,带着同样纯净的剑意。
剑意来自古灵宗的方向。
红楼中,长明的烛火再次点燃,司命看着那支烛火,眼眸中的冰缓缓消融,清灵澄澈。
接着,司命感觉自己的脸颊被啄了啄,像是被风亲吻过去。
司命转过头,什么也没有看到,过了不久,叶婵宫裹着棉被的身影出现,她像是用尽了力气,走回红楼后便轻轻躺在了司命的怀中。
“师尊,是困了么?”司命低声问道。
叶婵宫道:“太阳出来了,月亮当然就该睡了。”
说着,她闭上了眼,在司命的怀中睡下。
司命看着身子又娇小了几分的少女,许久之后怜惜地叹了一声,她铺了张床榻,让师尊躺好,然后将一旁无所事事向外张望的白藏抓了过来,给师尊当绵软的枕头。
白藏喵嗷地叫着,很不情愿。
海边,邵小黎跪在崖岸上,也感觉自己被一缕风包裹了。她侧身望去,隐隐约约看到了宁长久模糊的影,那不是真正的人,而是灵态,他对着自己微笑,伸出了手,揉了揉她的发。
邵小黎怔怔地看着他,失了神。
环绕在天空中,首尾相连着奔涌的洛河,就此停下,瀑布般哗地坠落。
宁长久伸出手,伞一样挡在她的头顶,他对她微然一笑。
“老大……”
邵小黎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当初光幕之前,他从光幕中走出的模样,轻轻呢喃。
她伸出手,想要去抓这缕风,这缕风却轻盈地从指间溜走,向着海面上飘去。
经历了惨烈神战的大海,一眼望去悲怆凄凉,此刻细风轻盈,海浪也终于显得柔和了。
陆嫁嫁回身望去。
迎面而来的是无数道温柔的风,风灌入自己的白裳里,然后从耳畔,身侧,袖间掠了过去。
她身侧,那片太阳的碎片悠悠飞起,在海面上破碎成粼粼的光点。
这千万绺的风像是少女的丝发,从遥远地地方吹来,然后在海面垂直上升,于虚境汇聚成了人形,与此同时,太阳彻底捧出了海面,光芒好似齐发的万箭,刺穿薄雾,将这缕风照亮。
虚境之上,柯问舟的身前,少年单薄的身影在无尽的长风中凝聚。
他的身后,红日与金乌显化出来。
少年双手拢袖,平静地注视着高空中的老人。
“方才一剑确实当得起天下第一剑,宁某永生难忘。”
柯问舟也看着他,喟然长叹道:“了不起,不愧是他,也不愧是天道必杀之人。”
宁长久道:“还要感谢剑圣大人送我此程。”
柯问舟看着他,问:“此刻的你应是灵体吧?”
宁长久道:“这是神明之躯。”
“神躯……”柯问舟这才确信,对方已真正登上了金乌神国,获得了古代流传至今的权柄。他垂下头,看着自己苍老的身躯,道:“肉身凡胎苦弱,一生所求皆为不朽,你等神躯,可不朽否?”
宁长久摇头道:“不可。”
柯问舟点了点头,似有些遗憾,他看着宁长久,片刻后沉声问道:“那几度重生之后,你还是你吗?”
宁长久闭上眼,感受着身体中纯净的光。
他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前世不可观的弟子,今世跟在宁擒水身边的小道士,还有……如今的自己。真的都是自己么?
他至今无法知晓,赵国皇城那场天劫里看到的三魂,到底是不是幻梦。
与陆嫁嫁一同跨越南州,前往中土之时,他亦吞下过幽冥古卷,召唤那些已经死去的灵魂,那时,他心中生出了一个恐怖的念头,他无法抑制地想到了自己未重生之前,那个有些呆傻的自己。
幽冥古卷得到了指令,开始招魂。当时的宁长久没有勇气去看幽冥古卷是否能成功召出。
因为他害怕,如果古卷真的成功了,那自己又算什么呢?
一个个体,在分化出了另一个个体后,他是自己的附庸,还是另一个独立的个体呢?这到底取决于谁的意志呢?
还有,那个个体如果死去,是自己死去了吗?那活着的那个又是什么呢?
这些都曾是宁长久刻意回避的问题。
但现在他已明悟并释然。
帝俊、羿、那短暂流转的几世、不可观的弟子、赵国皇城的小道士、还有如今的自己……
他活到现在,是因为他的事还未做完。
人们死时念头不化,便会凝聚为怨灵。他也是怨灵啊……光明的怨灵!
他无需去想什么是我,只需要知道自己为何而生,为何而死。
血肉苦弱,但意志不灭。
这也是他存在的意义。
“我还是我。”
宁长久看着剑圣,伸出了手,白银的剑光在他手中凝聚,灵态的短发少女萦绕而出,睁开了微有怨气的清澈之眼。
柯问舟长叹道:“天生灾,地生魔,挽弓射九日……大羿,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少年摇了摇头,坚定道:“我是宁长久。”
……
虚境中洒满了剑光。
那是澄净明亮的剑光,好似饱满的露水,映着朝阳,积蓄着阴阳交割时的玄清气。
它们在宁长久的身边凝聚成一柄柄剑的形状,好似荒芜虚境中开出的小花。
柯问舟看着这些剑气,苍老的眼眸被光线盈满,他也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看着自己斩出的第一道剑气,木然良久,随后欣喜若狂。
但他的身躯已经腐朽。哪怕传说三境,也抵不过岁月和天地的双重消磨。
他看着白衣沐光的少年,只是羡慕。
剑光里,柯问舟抬起了左臂。
他的手中握着一块铁铸的令牌,那是剑阁阁主独有的令,是阁主身份的象征,握着这枚令牌,便可号令人间所有的剑。
若此处是中土剑阁,那柯问舟握住这枚令牌,心神全力催动之时,就能看到万剑来朝的壮观景象。
但此处天高路远,只有寥寥数百把剑响应了。
它们或来自缥缈楼,或来自附近的大小宗门,也有沉入海底,早已折戟沉沙只剩胚子形状的破铜烂铁。
数百把剑像是鸟群,朝着虚境之上涌去。
那将是它们此生抵达过的最高处,也将是它们的坟墓。
这场五百年至今,人间剑道最高峰的决战,就在这长空之中悄然地发生了。
陆嫁嫁、邵小黎、司命、宁小龄、赵襄儿…
…她们在由近及远的位置上,一同凝视着云端,静静地等待着这场战斗的落幕。
剑圣将境界拔至了此生的顶点,用尽绝学。
宁长久亦不例外。
宁长久与柳希婉的心神几乎融为了一体,他们共享着每一道光明,感受着每一缕精妙绝伦的剑意。
长空中剑影纵横,凌厉的锋芒在虚境中交错,蓝灰色的天空被它们切割开来,虚实交映,层次分明,宛若佛经中所描绘的琉璃世界。
剑圣的发丝被斩断,长袍被洞穿,几乎皮包骨的身躯上,剑光刺透了进去,却未能扎出鲜血。
他好似一个真正的傀儡。
那随着剑令呼唤而来的数百把剑,也化作了铁屑粉末,被清澈的剑风吹散,成了落向海面的灰白之雪。
宁长久立在虚境里,持续不断地递着剑。
剑光中有稚童的自己,有少年的自己,有如今的自己,他们握着不同的剑,却有着相似的眼神。
剑光似万箭破空,呼啸而去。
柯问舟立在原地,他的耳垂被削去,眉目开裂,鼻梁从中断裂,左手的小指也折断,瘦骨嶙峋的伤痕处,也可以见到从中扎出的骨头,他像是刚刚遭到了最顽固的刑罚,浑身上下没有一片皮肤是完整的。
不久之后,血液涌了出来,将他浇灌成了一个血人。
“我十六岁学剑,一个月入道,十七岁时后来居上,击败了我所能击败的所有同龄人,十八岁时,我迈入紫庭,盘桓紫庭巅峰十余年,终遇圣人,圣人言我有反骨,却依旧收我为徒。”
柯问舟承受着万剑之刑,话语颤抖:“一年后,我迈入五道,其后天地动荡……七十八岁那年,我创立剑阁,自封天下第一剑,此名至今五百年,无人可撼动,终于……终于在今日交由你了。”
宁长久淡淡道:“你明明憧憬大道,不惜背叛一切追寻,又何必要为虚名所累?”
柯问舟无法给出回答。
宁长久持着白银之剑,将之送入了柯问舟的胸膛,“那这虚名,就随你一同葬于虚境,归于墟海吧。”
柯问舟低下头,看着自己穿透身躯的剑,面容上并无痛苦悲戚之意。
他败了,败给了宁长久。
那是纯粹剑意与剑气上的失败,是技不如人。
他心服口服,并无不满,只是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事没有做完,但具体是什么事,他也想不起来了,情绪所能抓住的,唯有浓烈的遗憾。
仅此而已。
对于百战百胜的名将,落败往往是与死挂钩的。
他从孤云城一路至今,终究没能逃过死亡。
他本该平静死去的。
但令柯问舟更为痛苦的是,哪怕是死亡这件事,他也无法主宰。因为他早已依附于了天道,他是暗主的傀儡,他根本没有掌控自己生死的资格!
宁长久的剑本该了结他的生命,但暗主不肯他死。
更遥远的天空之上,有一只天空般巨大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了!
那瞳孔似有密密麻麻的虫影游走着,发出昆虫闪动翅膀的声音,画面令人头皮发麻。
时至今日,柯问舟第一次真正感知到了暗主的存在。
虚无缥缈的天道化作了实体。
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从虚境中灌下,精准地落到了柯问舟濒死的残躯里。
宁长久斩出剑光,却无法阻拦这个过程。
太阴之目展开。宁长久借着这个机会,第一次去接触那传说中最大的敌人——暗主。
光线包裹着自己的精神,他顺着虚境的裂隙向上,终于触及到了那庞大大物的冰山一角。
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