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1 / 2)
“格雷, 这次也麻烦你了。”
里夏尔将几枝修剪好的鲜花递给了身边的青年,然后老老实实地在一旁看着。
虽然已经能适应坎特贝尔的大部分的工作了,但他在花的搭配上还是有些不得要领。
没办法, 花艺也是一门需要潜心研究的学问,里夏尔在这一领域又完全是一片空白——哪怕本人恶补了一堆相关知识, 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掌握。
为了避免翻车, 在接到复杂的花束订单时, 他只能求助格雷或汉斯。
格雷随意地挑选了一些用作衬托的花和叶,开始摆弄起来。很快, 一个半球形的花束就有了大致的雏形。
看着看着,里夏尔的头顶上亮起了一个灯泡。
还有这个思路!
他之前在练习搭配时, 为了避免颜色冲撞, 一般只考虑同色系或是邻近色的花。但格雷今天用紫色来搭配橙色系的花, 不仅不违和,反而显得抢眼,效果意外的好。
原来如此,对比色……看来他的视野还是太狭窄了。
里夏尔在心里默默记着笔记。
“谢谢,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看!”
最后的捆扎完成后,一个年龄不大的少年高兴地接过那束不算大的花束,像是宝物一般地捧在怀里。
“也谢谢你啦, 给我提了这么多参考意见!她应该会喜欢吧!”
他扭过头,语气轻松地对着里夏尔说道。
这位顾客想买一束花向喜欢的女孩告白, 却又担心选的花对方不喜欢, 反而弄巧成拙。所幸在一番交流后,里夏尔根据他对女孩性格、喜好的一些描述, 推荐了不容易踩雷的品种。
“祝你顺利。”
里夏尔笑着挥了挥手, 送别了这位同龄的顾客。
接下来要做什么呢?打扫?早上已经做过了。换水……还没到要换的时候。新送来的花的茎叶也修剪完毕, 都插进花桶里,搬到通风良好的地方去了。
见店里暂时没有可做的事,格雷又回到窗户边的桌子那看书,里夏尔也在旁边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不用看书名,他也知道格雷读的是什么内容——封面上的帝国英雄怀特霍斯的画像实在太显眼了,一看就是和他有关的著作。
在这里工作的这段时间,里夏尔注意到,只要一有功夫,格雷就会读一些英雄传记或是和历史有关的书,而且读得相当之专注。
……他是那种会对英雄传说感兴趣的人吗?
虽然相处一段时间了,但里夏尔依然有些看不懂格雷。
第一次相遇时,脸色苍白的青年满是戒心和敌意,有着仿佛仇视一切的眼神。但第二次相遇时,他又在明知自己的危险性的情况下,主动伸出了援手。
那偷天换日的计划简直能震撼里夏尔一整年。
现在回想起来,他依然有种做梦一般不真实的感觉。
其实在救出格雷的时候,里夏尔有一种预感——他和自己有些相似,因为经历了巨大的变故,无法轻易向别人敞开心扉,思想上也容易走向极端。
所以当初与格雷分别后,里夏尔曾不止一次为他草率的决定感到后悔。
他不应该把有着那样遭遇、那样眼神的人一个人留在那里。
但在坎特贝尔再次见到格雷的时候,他已经收敛了此前那种露骨的敌意。虽然依然冷淡,话也不多,但至少能正常地和别人交流。
特别是在格雷安静地看书的时候,里夏尔更是无法把他与之前那个浑身是刺的青年联系在一起。
是从英雄的冒险故事中找到精神寄托了吗?
里夏尔思来想去,只能找到这个解释。否则,一般人哪会以那么快的速度振作起来?
不管怎么说,格雷能走出伤痛,他都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里夏尔甚至考虑过,要不要买几本英雄传记送给格雷。
正好他现在有了工资收入。
不过格雷的阅读速度惊人,几天就能解决一本,书的封面一直在不停地变化——有这样的阅读量打底,万一买重了就有点尴尬了。
要不,下次问下泽洛斯吧?他也喜欢这种题材的故事,还向格雷借过几本,或许会知道有哪些是格雷还没看过的。
里夏尔漫无目的地想着。今天的天气格外的好,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坎特贝尔的室内充满着温暖的空气。待在这样的地方,连带着他的心情也变得散漫了。
不过这样的散漫没能维持多久。
原因很简单。随着时间的推移,里夏尔有些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了。
他真的要一直等待下去,把梅特里希的记忆当作救命稻草吗?这是不是算在逃避责任?
里夏尔摊开手掌,默默地凝视着同龄人一般不会有的厚茧。这是他战斗过的证明,也是他罪恶的证明。
现在依旧能够看到。那些没能救下的人,没能握住的手。耳边总是萦绕着痛苦的□□声,哭泣的孩童的声音。
土地是干涸的。空气是混浊的。天空是紫红色的。他早已忘记了温暖的阳光是什么样的感觉。
陷入回忆的时候,里夏尔仿佛能感觉到热风再次拂过他的皮肤,带来了鲜血的味道,以及日复一日无止境的战斗。
一股苦涩的冲动涌上了里夏尔的喉咙。
这一次,距离“灾厄”到来还有多久?两个月?三个月?
里夏尔目前最忧心的问题是,他刺杀艾涅斯特的举动会不会改变历史,导致那个日期提前?
他真的能悠闲地度日吗?
可是坎特贝尔的氛围实在是太友好了,友好得他不忍心将那句话说出口。
说出那句“我差不多要走了。”
店主的汉斯总是让里夏尔良心有些不安。听说了他的遭遇后,汉斯不仅慷慨地给予了工作的机会,还经常在一些方面有意无意地照顾他。
在他的眼里,里夏尔大概是一个举目无亲、孤苦无依的、来王都找工作不仅没找到,还被卷入刺杀案并身受重伤,以至于身心受到巨大打击的可怜的少年。
……里夏尔顺着他的思路想象了一下,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一朵飘零的无助的小白花。
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好意思和那位老人说出真相?说这个“可怜的少年”其实就是凶恶的袭击犯本人?
在坎特贝尔帮忙的梅特里希是一个性格比较内敛的孩子。除去“疑似同类”的身份外,令里夏尔在意的是,梅特里希有时会展现出相当敏锐的洞察力,以及处处为别人着想的特质。
比如说,虽然他对格雷黑暗的过去一无所知——这不是梅特里希自己说的,而是里夏尔在相处中察觉出来的,但他依然理解了对方的部分本质。
他不仅不在意格雷态度上的冷漠,反而一面关心格雷的心理状态,一面注意留出让对方感到轻松的距离。
泽洛斯则和梅特里希相反,他的性格外向,表里如一,对谁都没有隔阂。和这样的人相处是一件愉快的事。里夏尔和泽洛斯聊天的时候,偶尔还会不自觉地被他逗笑。
……如果对方能不对他“救世主”的身份那么好奇就更好了。
其实早在时间回溯之前,里夏尔承担的痛苦就超出了一个少年人能负载的极限。在这之后,他又一刻不停地来回奔波、计划并实施刺杀,早已经身心俱疲。
尽管本人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在无意识地寻求着一个能带来安宁的地方。
坎特贝尔恰恰符合这样的条件。
但与此同时,这样“贪图安逸”的想法又给里夏尔带来了新的的罪恶感。
“——你到底怎么了,今天这么反常?”
“——呃,我不是……我没有!”
从较近距离传来的声音,让里夏尔一下从沉思中挣脱出来。
离坎特贝尔不远的地方,站着刚刚才光顾了生意的少年。他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兴奋,说话结结巴巴的,一脸的慌乱。
他的对面则走过来了一个女孩。
里夏尔在心里咦了一声。看她的样貌和打扮,怎么有点像少年口中那位“心仪的对象”?
听了一会,搞清楚状况后,里夏尔不禁默默地同情起了那位顾客。
总结起来就是,这位纯情少年选了一处适合告白的地方,让心仪的少女在那里等他,想买了花过去给她一个惊喜。但是选花时耽搁了太长时间,导致对方直接找了过来,将他逮了个正着。
他把拿着花束的手藏在背后,女孩前进一步,他就后退一步;女孩往左走一步,他就往右移一步。
两人不停地玩着转圈的游戏,看上去十分的滑稽。他似乎不想放弃原来的计划,但又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可疑行径。
最后在女孩越来越不解的目光中,少年自暴自弃地脚一跺,把花束简单粗暴地递了出去,小声地说了句什么。
里夏尔没有听清那句话,但他发现少女的脸慢慢染上了红色。
少年如释重负。
在灿烂的阳光的照射下,少男少女微笑的样子简直如同画卷一般美好。里夏尔看着看着,觉得有一股暖流从心头淌过。
“和平真好啊。”
他们离开之后,里夏尔仰头靠在了椅背上。
少年的眼睛里映出的是窗外的蓝天。没有被魔素污染,澄澈、美丽的,向着远方无限延伸出去的蓝天。
如果现状能一直维持下去,他大概是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的。
……
格雷熄了灯,轻轻地关上房间的门,走下楼梯。
街道上空无一人,唯有夜风穿梭而过,发出呜呜的沉重的声音。
格雷用手按住了被风吹得乱舞的头发。
他再次在脑海里确认了一遍罗兰迪亚王宫的平面图。
………
有一股冰冷的空气拂过脸颊。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熟悉的天花板和水晶吊灯映入了眼帘。深夜的寝室在月光的浸染下,从墙壁到床单都被铺上了一层青白色。
可能是在这个时间点的关系,他依然有种身处梦境之中的感觉。
罗兰迪亚王国国王布瑞斯·杰米奈·奥尔特雷整个晚上都睡得很不安稳,总是做一些让他心悸的噩梦。
他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用手撑着床板,慢慢坐直了身子。窗帘无声地飘动着,偌大的房间里异常的安静,只能感受到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的一缕微风。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但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微妙的不安感在他的心中徘徊。
为了安抚这缕不安,布瑞斯甚至翻身下了床,走到窗户的前面,看着外面的夜空。天穹上散布着无数的繁星,月亮被灰黑色的云层遮挡了一部分,正从间隙中漏出柔和的微光。
“我这是怎么了?”他问自己。
“谁知道呢?”
像是回应他的困惑一般,有道青年男子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
一股寒意攀上了布瑞斯的后颈。
这里是王族的寝宫。没有他的允许,不管是警卫还是侍从都不可能进入。
他缓慢地转过头。
处在视线前方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没想到你竟然在这个时候醒了……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青年看上去约有二十岁左右,穿着一身带着兜帽的黑色衣服,随意地倚在墙上。在朦胧的光线下,这道身影显得有些虚幻而不真实。他的表情平静中带着一点倦怠,似乎只是走累了,选择在这里歇息一下而已。
――如果他的眼睛里没有闪着寒冰一样的冷光的话。
布瑞斯的脑海里写满了疑问。为什么会有陌生人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在出声之前,自己完全没有发现这个人的存在?他是用什么手段进来的?警卫到底在做什么?
“来人——”
下一刻,年迈的国王猛地撞上了寝室的墙壁。他在地板上翻滚了几下,口中发出□□。
这是他有生以来遭受的第一次暴力。可能是因为刚才话说到一半的缘故,口腔的某个地方被咬破了,一股铁锈味在嘴里扩散开来。大脑仿佛遭到了铁锤般的重击,伴随着尖锐的耳鸣声不断地震荡。
他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混着血的唾液。
“啊,请原谅我粗暴的举动。”不速之客耸了耸肩膀,“不过,想见你一面也不容易,就不能和我好好聊聊吗?”
看来他的登场确实吓到了布瑞斯。
和他遥相对峙的国王的脸色惨白,眼睛瞪大到了极限,仿佛看见了一个幽灵。格雷以艾涅斯特的身份谒见了许多次,还是第一次看到布瑞斯摆出这样的表情。
……莫名地有点快意呢。
为了看到这样的表情,他不知道克服了多少困难。王宫的构造复杂得像重重迷宫,而且所有可见的入口和转弯处都有身着盔甲的卫士在来回巡视。
幸运的是,格雷的两重身份为潜入提供了方便——“艾涅斯特”来过不少次王宫,清楚这里的区域规划,“维因”又有魔法这个堪称作弊的手段。有压制魔素活性的魔导器在,他还不用担心王宫会安装棘手的防御系统。
但布瑞斯不知道格雷为此付出的辛劳。他只知道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陌生人出现的含义。
他捂住嘴,感到喉咙异常地干渴。
难不成……这个人就是那个袭击艾涅斯特的刺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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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有可能!大致的年龄、性别都能对上号,而且也只有他有不惊动任何人,闯入王宫的实力。
作为罗兰迪亚的君主,布瑞斯也考虑过自己被刺客盯上的可能性,但是没想到这一天竟然会来得这么快。
“你是……”
亚夏的人吗?能发出的声音比布瑞斯预想中的还要微弱,后半句话几乎消失在了空气中。
“亚夏?”
格雷眨了眨眼睛。片刻后,他恍然大悟。
哦……布瑞斯估计是把他当成是里夏尔了。
有谁能想到,里夏尔刺杀艾涅斯特是为了拯救世界呢?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艾涅斯特的存在对罗兰迪亚至关重要,那么刺杀他的人,也必定会是对罗兰迪亚心怀恶意的人物。
最先遭到怀疑的,就是之前交战过的邻国亚夏。
艾涅斯特的名声完全是在战场上杀出来的。他虽然是罗兰迪亚的英雄,但在亚夏却是仇恨拉得最高的敌人,于情于理,亚夏人都很适合背上这口锅。
于是里夏尔就在不知情的时候被改了国籍。
“姑且澄清一下吧,我和那个国家没有任何关系。”
真的吗?
布瑞斯有些犹疑。但他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了,无法验证对方话语中的真实性。而且之前的呼救被粗暴地打断,也让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与他的狼狈形成对比的,是青年的从容。
“现在轮到我提问了吗?”
格雷向布瑞斯露出一个微笑。
“维因”有一个特性,有心怀敌意的人的面前,他喜欢维持风度,显出一种游刃有余的感觉。格雷时不时地提醒自己注意这一点,一来防止OOC,二来正好和艾涅斯特区分开来,防止串戏。
布瑞斯却心中一冷。
正常情况下,友好的微笑往往能会打消人们的戒备。可是放在这样的场合,却只会加重他的不安。
“什么?”
“是你干的吧?对艾涅斯特下手,让他活不过几年就会死?”
他的语调不轻不重,仿佛只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询问。
但就是这样的一句话,却如惊雷一般在布瑞斯的耳边炸开,让他一阵晕眩。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年轻人的面容,手臂控制不住的颤抖。
他知道?他竟然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
那是布瑞斯一直苦心隐瞒的秘密,一旦公诸于世,就会引起国家的动荡。
他的保密措施做得非常到位,知情者被限定在了最小的范围内,而且都是忠诚度有保障的人,为什么会被泄露出去?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多少?既然知道,那他有什么意图?布瑞斯的脑海里乱成一团。
“你在说什么呢?”
他过了好一会,才勉强找回了发声的能力:“我要害艾涅斯特?这也太荒唐了,我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
“哈哈哈,我真是服了你了,陛下!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地说谎。”
青年低下头笑了几声。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那种刻意摆出的友善消失了,唯有眼中的冷光依然存在。
“不过,我奉劝你最好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恍惚之间,布瑞斯有种被刀架在脖子上一样的错觉。他的全身绷得紧紧的,一动也不敢动。后背涌出了大量的汗水,回荡在胸口的心跳声又重又快,甚至令耳膜都在震动。
在短暂又漫长的几秒钟后,布瑞斯终于苦涩地开口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现在提出质问的人是我。”
虽然声音里没有怒意,但他不敢忽视这句警告背后的分量。布瑞斯咬紧了牙齿。然后,极为不愿地、慢慢地点了点头,仿佛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败北。
“是的……我是做了这样的事。”
他小心地挑选着措辞:“但这并非出自我的本意。艾涅斯特·莱埃尔的情况比较特殊。他虽然看上去与正常人没什么不同,但实际上精神极不稳定,随时存在失控杀人的可能性。
你应该也知道,艾涅斯特被国民视作英雄,特别是在年轻人中有着极高的人气。这个隐患一旦爆发,罗兰迪亚将受到无法想象的打击。”
他不知道对方到底了解多少,所以刻意隐去了和改造人实验有关的信息。
“我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痛下决心——通过手术进行治疗,从而保证艾涅斯特不会失控。当然,这个措施确实会在一定程度上损害健康,但这样一来,他的危险性就得到了消除,可以安心地为罗兰迪亚做出贡献……”
“哦,我知道了。”
格雷望着布瑞斯,毫不掩饰眼神中的蔑视和嘲笑:“这就是你要说的全部了吗?”
该说是非常符合布瑞斯的风格吗?在这段话中,被扭曲或模糊的信息不只一点两点。
与此同时,他非常自然地、没有任何罪恶感地,将自己摆在了裁决艾涅斯特的立场上,丝毫不怀疑自己行为的正当性。
不过格雷也不是真的想向布瑞斯求证什么。他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
“你想做什么?”
布瑞斯不安地猜测着年轻人的意图。是想拿这件事来威胁他吗?是想以保守秘密为代价,从他这里获取一定的好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