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4章 剧本(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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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个小号手,在暴风雨中遇到了一个人对他说“过来“,那么这个小号手只会做一件事情,就是“去“。我跟在他后面。他在悠然信步。我则不太一样,我可没有他那么端庄。就这样,我们到了舞厅,东倒西歪地--当然是我,他的脚下却仿佛是站台,一直走到钢琴的边上。周围没有人,几乎一片漆黑,只有几丝微光,忽这忽那。一九零零指了指钢琴的支脚:放开脚钩。
这时的船儿像是跳着开心的舞一般,连站住脚都费劲,松开轮子上的挂钩简直是蠢事一件。
相信我的话,松开它。
他真是疯了,我想,而后,松开了挂钩。
现在到这边来。
他接着说。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真不知道。我停在那里,扶住了开始滑动的钢琴,滑得就像一块巨大的肥皂。这情形可真是,我发誓,这要命的风暴,再加上这个疯子,还有他坐的琴凳--简直就是一块肥皂!而他的手却放在键盘上,纹丝不动。
你现在不上来就上不来啦。
那个疯子笑着说
ok,我们把一切弄个稀巴烂,又有什么呢?我跳上来了,就这样,我已经跳上了你那个烂琴凳,现在呢?
现在?别怕。
他开始弹奏了。
现在,没有人逼你相信这一切。而我,说白了,倘若有人跟我这么说,我也不会信的。但事实是,那架钢琴开始在木制地板上滑动起来,我们就跟在后面。一九零零弹奏着,目光从未离开过键盘,仿佛已经魂归他处。钢琴随着浪潮飘来飘去,自己打着转,忽而向玻璃门笔直滑去,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又忽而悠悠地滑了回来。我是说,大海好像是在摇动着摇篮中的钢琴,也摇动着摇篮中的我们。我完全不知所措了,而一九零零仍在弹奏,一刻不停。显然,他不是在弹那架钢琴,而是在驾驭它。用键盘,用音符,随心所欲地去驱使那架钢琴,一切看似荒谬却千真万确。我们擦着吊灯和沙发,在桌子之间旋转。
那一刻,我悟到我们是在做什么了,我们究竟是在做什么--我们在和海洋一起跳舞,我们和他,都是疯狂的舞者,完美而亲密,在一首暧昧的华尔兹舞曲中,在那样的夜晚和那镀金的法式地板上。
而大海咆哮着,船舞蹈着。钢琴的音乐犹如一种华尔兹,随着几个强音时而加速,时而骤停,时而旋转,却总是在导演着这场宏大的舞蹈。可在一阵精彩表演之后,钢琴失控,撞碎了大厅的玻璃,冲过走廊,直接撞开了船长的房门。
船长怒不可遏,激动地咆哮道:“你们两个混蛋恶魔还是在锅炉房里待着吧!因为我不想亲手宰了你们,当然你们要赔偿,赔光到最后一个子儿为止!你们要工作一辈子!这船叫'弗吉尼亚人号',真是名副其实,因为你们是两个从没有航过海的白痴!“
那天晚上,在锅炉房下面,我和一九零零成了朋友。因为船长那王采修饰,也是颇具翻译体的风采。关于斗琴这段,也特别有意思的。
那是个夏天,一九三一年的夏天,杰立·罗尔·莫顿登上了“弗吉尼亚人号“。一身白,连帽子也是白的。手上有一个巨大的钻石,还镶着几颗金牙。
他是这样一种人,在他音乐会的海报上写着:今晚献艺的是,杰立·罗尔·莫顿,爵士乐鼻祖。他这么写就是为了表明:他很自信,是他发明了爵士乐。他爱坐在琴凳四分之三的地方,双手如蝶,轻盈至极。他从青楼起家,在新奥尔良。他在那里学会了抚摩键盘,爱抚音符:在琴音之下人们发泄肉欲,他们不喜欢吵闹。他们需要的是一种飘逸在帘子里和床榻下的音乐,他们不喜欢被打搅。他的音乐正是如此。在那一方面,的确,他是巨擘。
一天,某人在某处和他说起了一九零零。他们大概这样告诉他:那才是最伟大的,世界上最伟大的钢琴家。说来有点荒谬,但这件事也许就这样发生了。一九零零,虽然以他的方式成名了,是一个小小的传奇,但是,在“弗吉尼亚人号“之外,他从未演奏过一个音符。那些从船上下来的人们纷纷描述着一种奇特的音乐和一个仿佛有四只手的钢琴师,可以弹出诸多的音符。有时,还流传着很多奇怪的故事,也有真的,比如美国议员威尔逊自愿待在三等舱里旅行的故事,因为一九零零在那里演奏。那些音符在他弹奏之前都是些普通的音符,从他那里弹出来就异乎寻常了。在下面,有一架钢琴,他下午或者深夜过去。他先是倾听,他想听人们唱那些他们熟悉的音乐,时常有人会拿出一把吉他,或是一个口琴之类开始吹奏,天知道那些音乐是从哪里来的。一九零零在倾听。然后他开始抚弄琴键,当他们或唱或吹的时候,那些对琴键的抚弄开始变成一种真正的弹奏,音符从钢琴中流了出来:黑色的,直泻而出。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音乐。一切尽在其中:一时间,凡间的所有音乐。实在令人瞠目结舌。威尔逊议员在听了那音乐之后,瞠目结舌。且不说是在三等舱里,他,衣冠楚楚地立在那种恶臭之中,一种名副其实的恶臭,放下臭不说,他到下面来本身就需要很多的勇气。如果不是为了一九零零,他应该在楼上度过他糟糕的余生。真的。报纸上是这样写的,千真万确。事情就是这样的。
总之,有人去了杰立·罗尔·莫顿那里,并对他说:那只船上有一个可以在钢琴上随心所欲的人。在他愿意的时候,他可以弹弹爵士乐,在他不愿意的时候,他可以弹出一种好像十支爵士混在一起的东西。杰立·罗尔·莫顿有个小脾气,所有人都知道。他说:“连走下那艘鸟船的勇气都没有,怎么能弹好琴?“然后,这位爵士乐之祖就一阵大笑,疯了一般。原本在那里就可以打住了,只是某人在那时候说:“你笑得好,只要他决定下来,你就只能回妓院去演奏了,上帝作证,回妓院去。“杰立·罗尔·莫顿不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镶着珍珠母的小手枪,对准那个说话家伙的脑袋,却没有开枪,问:“那只鸟船在哪里?“
他在脑子里构想着一场决斗。这在当时很流行。凭借一点勇气相互挑战,最后有一个赢家。音乐家式的。没有血,只是颇有那么一点仇恨,真正的仇恨。酒精下的音乐。在他的脑子里萦绕了一夜的想法就是,结束这个海上钢琴师的故事,和他所有的谎言。彻底结束。问题是,一九零零实际上在港口从不演奏,他不愿意演奏。即使港口算是陆地,他也不愿意。他只在愿意演奏的地方演奏。那地方是大海的中央,当陆地只是遥远的灯光,一种回忆,一种希望的时候。他生来如此。杰立·罗尔·莫顿咆哮了上千遍之后,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钱买了去欧洲的往返票,上了“弗吉尼亚人号“。在这之前,他只搭过去密西西比的轮船。“这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蠢的事。“在波士顿港的十四号码头上,面对来为他送行的记者,他这样说,夹杂着几声怒吼。然后他就把自己锁在船舱里,等待着陆地变成遥远的灯光,变成记忆,变成希望。
他,一九零零,却对这件事不怎么感兴趣。他甚至不太理解。决斗?为什么?但他很好奇。他想听听爵士乐之祖能弹出些什么玩意来。一定不是开玩笑的,他相信,那人一定是爵士乐的发明者。我想他一定是在想学点东西。一些新的东西。他天生如此。有点像老丹尼:毫无比赛的观念,他根本不在乎谁是赢家。是别的东西让他感兴趣。完全是因为那些别的东西。
在航行第二天的九点三十七分,“弗吉尼亚人号“行使到前往欧洲航线上第二十个航标的时候,杰立·罗尔·莫顿出现在了头等舱的舞厅里,优雅极了,一身黑。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做什么。跳舞的人都停了下来,我们乐队的人都把乐器放在一边,酒吧侍者斟上一杯威士忌,人们鸦雀无声。杰立·罗尔·莫顿取过威士忌,走近钢琴,凝视着一九零零的眼睛。他什么也没有说,但人们听见空气中弥漫着一个声音:站起来!
一九零零站了起来。